男版《天鹅湖》的主角原来不是鹅,是王子

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,还是一场终会醒来的梦?天鹅与王子的关系是“绝美爱情”,还是仅仅是王子内心渴望的一部分投射?


马修·伯恩的男版《天鹅湖》1995年问世以来,观众始终对这些问题津津乐道。


2014年,上汽·上海文化广场首次引进男版《天鹅湖》,成为沪上热事。8月15日,男版《天鹅湖》重游旧地,拉开13场演出大幕,观众重温旧梦,也在看戏的间隙窃窃私语,再度把这些问题抛了出来。


古典芭蕾里的童话多是纯净的、无害的,但在马修·伯恩这里,童话变得“重口味”,人性的复杂和多面得到最大化彰显,深刻得多。


王子和头鹅 本文图片均由 郑天然 摄


在男版《天鹅湖》里,他让王子落入凡间,探寻了他作为普通人的那一面。王子成长于满是陈规束缚的冷漠皇室,没有父亲,母亲也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,他喜欢上一个粗糙浮夸但不乏可爱的女孩,但很快被打压,时时压抑处处受挫,脆弱的王子决定投湖自尽,惊起夜色湖泊里的头鹅,头鹅救起王子,给他注入了重新生活的勇气和能量。


“看了戏你就知道,整部剧为王子的心路历程做了充足清晰的描写,从他的家庭生活到他最后为什么决定放弃生命,舞台上有这么丰富的支点,给我塑造人物提供了根基。”


扮演王子的利亚姆·莫厄尔说,他会寻找生活中无助、脆弱的经历来填充情绪,帮助自己丰富人物,而有时候感觉无助或脆弱,也不失为一件好事。


头鹅又是怎么看王子?“天鹅对王子的态度并不是怜悯、同情,更像是启发和引导,它给了王子在那个情况下需要的能量,而不是一种从上而下俯视的怜悯。”扮演头鹅的麦克斯·韦斯特威尔认为。


和想象中温柔高贵的天鹅不同,马修·伯恩手下的天鹅,凶悍、野性、强壮,极富攻击性。演出前,男舞者都要揣摩天鹅的特性,除了看视频资料,还要去公园观察天鹅的动作,留意它们运动时的肢体变化,再把这些特性纳入肢体表演,包括天鹅那一声声野性十足的哈气声。


“在创作过程中,我们会从一些小动作开始固定,再在这些小动作的基础上,不断叠加和丰富天鹅的形象。我们大概要花两周时间慢慢适应,两周之后,渐渐找到了身体里面天鹅的节奏,就能更好地表现出天鹅的状态。”麦克斯·韦斯特威尔说。


王子和母亲


天鹅们身着碎片式雪纺短裤,赤裸上身,光脚上台,没跳多久,便大汗淋漓,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高强度的舞蹈动作,对男舞者的消耗是极大的。


“所以我平时就很注重力量的锻炼,经常去健身房,演出侧台也会准备蛋白质、盐水等食物,可以随时补充能量,调整状态。”麦克斯·韦斯特威尔补充,


舞团有固定的舞蹈课,每天一个小时,大家都会参与,每个人亦会视自身情况去健身房锻炼。


在男版《天鹅湖》里,不仅男舞者成为舞蹈的中心,男舞者之间的双人舞也成为吸睛的亮点,这和跳男女双人舞有什么不同?


麦克斯·韦斯特威尔说,两个男人跳,在体格和力量上都势均力敌,两人要反复磨合才能让动作顺畅,“像托举这样高难度的动作,你要非常注意角度和位置,不然很容易伤到自己。”利亚姆·莫厄尔则说,男人共舞,一些动作的幅度和伸展的距离必须要扩大,还要特别注意力量的均衡,“因为男舞者真的很强壮。”


回到最开始的问题,天鹅与王子的关系是“绝美爱情”,还是仅仅是王子内心渴望的一部分投射?


另一位头鹅的扮演者威尔·博泽尔认为,天鹅不是动物,也不是男人,而是一个生物(creature),“天鹅不是王子追求的对象,而是他向往成为的,一个自由诗意的形象。”


2016年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,马修·伯恩回应过这个问题:这取决于你是文学性的思维还是诗意化的思维,更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事物,怎么对待生活。


“文学性思维的人更倾向于王子和天鹅相爱了,他们内心希望这是现实,希望这是两个男人的故事,但他们忘了,事实上,这是一个人类和一种鸟类。诗意化思维的人看到的是精神内核,天鹅代表了野性、美丽、自由,王子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特质,像天鹅一样野性、美丽、自由,让人兴奋。”


“天鹅有可能是王子幻想的产物,但黑衣人/陌生来客是真实存在的。他突然出现在舞会上,为所欲为,他身上的特质和天鹅如出一辙,王子立刻就被他吸引了,包括性的吸引力。”


马修·伯恩直言,整出戏其实是王子一个人的戏,作为皇室成员,王子想做自己、想活出自我是很难的,他需要一直戴着面具,需要去伪装和表演,最后就成了一个悲剧。


2013年,马修·伯恩曾与评论家马特·沃夫有过一次对话,或许有助于你追根溯源,加深对此剧的了解。


黑衣人陌生来客


【对话】


马特·沃夫:当新《天鹅湖》在伦敦莎德勒威尔斯剧场首演时,你是否想过今时今日它能依然常演不衰?


马修·伯恩:并没有,当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。我只记得在排练厅里接连不断得处理各类事务。这是一台很长的演出,事实上是我当时最长的作品,相应的工作量也相当大。所以我当时想的只是怎样尽我所能把它完成得最好,其它的并没有考虑太多。


马特·沃夫:尽管如此,这样颠覆性的作品必然在舞蹈界内外都掀起不小的波澜。


马修·伯恩:的确如此!当时确实受到不少人的质疑。我还记得当时主要有两种声音。一群人确信这个演出兼具幽默和讽刺意义,并对演出充满期待;也有一群人一直在说:“《天鹅湖》明明是一个悲剧性色彩的正剧,你怎么能这样随意地摆玩它?”


马特·沃夫:那么你们的团队是怎么想的呢?


马修·伯恩: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挺有信心的,而且我不认为这样的自信是盲目的。这更多的是一种齐心协力的斗志和热爱。


马特·沃夫:你还记得这个创意是怎么产生的么?


马修·伯恩:最初的想法就是全部由男性舞者演绎天鹅。这个想法在我很早去看传统芭蕾《天鹅湖》时就有了,只是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公司,也看不到任何把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性,纯粹就是一个白日梦。


我还记得那时自己也很好奇,想了许多,如果是男天鹅,情节又会是什么样?后来,我把这出芭蕾舞看了许多遍,第一幕中安迪·杜卫(当时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舞者)饰演的王子在舞台上徘徊,似乎是在深切地说:“不,我不要结婚,把她带走。我想要的是其它!”由此,我就在想,这背后一定可以有故事。


马特·沃夫:那又是怎样的故事呢?


马修·伯恩:我觉得那是一种感觉——一个人迫切地渴望着另外一种东西的感觉,对于我来说可能是这个人是男同性恋或者是他渴望另外一种女人。以上这些我所感受到的,其实本身就包含在这个芭蕾舞里面,而非我所想象或者创造的。如果你了解柴可夫斯基的生平和他音乐里的骚动和暴烈,你就更加可以明白,在那些漂亮优雅的天鹅之下,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。


马特·沃夫:你自己观看演出时,是否有为之一振的时刻?


马修·伯恩:当然。我还记得亚当·库伯(第一位扮演主角头鹅的舞者)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,全体观众都安静下来,进入屏息观看的状态。那时你会感觉观众都在想:这真是出乎意料,然后瞬间氛围非常安静,非常严肃。中场休息的时候,制作人就跑来和我说,他必须要把这个戏带到伦敦西区演出。我想,他演出都还没看完呢,不过也许这就是他的直觉吧!之后进行到下半场的舞会那一幕时,一切都像通了电一样,当亚当·库伯穿着皮裤(作为黑天鹅/神秘来客)出场的时候,现场简直是群情激昂。演出结束后,观众情难自禁忘乎所以地喝彩,确实是我之前难以预料的。


马特·沃夫:想必你听到这个作品被解读为“全男版”《天鹅湖》的时候会生气吧,毕竟作品里面还是有重要的女性角色,尽管她们不是作为天鹅出现。


马修·伯恩:确实如此,而且一直以来都有那么多出色的女性舞者——包括菲欧娜·查德威克(1995在新《天鹅湖》中饰皇后)、艾塔·穆菲特(1995新《天鹅湖》助理导演),以及之后参加到演出里的舞者。其实你说的这种误解是很容易产生的,而且可能也符合大家对这个作品的直观印象,但我必须纠正,我不希望让观众仅仅感觉到,他们是坐在一个皇室的场景里观看一出男人穿女人衣服跳舞的闹剧。


马特·沃夫:你刚才提到了皇室,事实上现在的皇室和1995年已经非常不同,至少,那个时候戴安娜皇妃还活着。


马修·伯恩:是的,而且我们相信戴安娜王妃也看了这个演出。这其实挺有趣的:我想应该每个观众都对剧情中的皇室部分感兴趣,毕竟当新《天鹅湖》开演的时候英国皇室的丑闻正是当时热议的话题。


不管怎样,我必须说,这其实颇有启发意义,因为剧中的故事也发生在现实生活中。在新《天鹅湖》里,王子不能娶自己喜欢的人,而现实中的查尔斯王子和卡米拉——查尔斯王子只能放弃心中所爱的卡米拉,迎娶符合大众期待的年轻的戴安娜。如果你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考虑,这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,所以对于王子不能成为他自己希望成为的人(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作品里),我们应该更多地以关怀、理解和同情去看待。在现实社会里,确实是有那么一部分人是在这样的处境里的。


马特·沃夫:是的,所以作品里的皇室情节并不仅仅是诙谐搞笑或者嬉笑玩闹而已。


马修·伯恩:我相信皇室家族是喜欢这个作品并且能感同身受的,只是没有人愿意公开承认而已。事实上,当我在《灰姑娘》(马修·伯恩另外一个作品)的现场见到玛格丽特公主的时候,她告诉我她有新《天鹅湖》的影碟。并且如我之前所说,我相信戴安娜是来看过演出的。此外,应女王的私人邀请,新《天鹅湖》的片段也曾在英国皇家大汇演中上演。所以可以肯定的是,皇室并没有因为作品里面的皇室情节而对它产生反感。


马特·沃夫:新《天鹅湖》之后你也有许多其它作品,包括《剪刀手爱德华》《无言剧》《灰姑娘》《睡美人》等等,作为你的代表作,新《天鹅湖》是否仍享有无法被超越的地位?


马修·伯恩:我会更愿意把你提到的这些作品当作我的孩子,就像对待孩子一样,你没有办法说你最喜欢哪一个。当然,我对新《天鹅湖》充满感激,事实上,我怎么可以不呢?它改变了我和许多人的生活,它把我们带到了百老汇,让我们的制作公司活跃于国际舞台。事实上,我依然乐衷于想起新《天鹅湖》的点滴并且把这些告诉我的舞者。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当你想到我们的制作公司从最初的8个人成长为如今70个人的规模,而且在这些年里,新《天鹅湖》的演出场次已经比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成立以来演出过的《天鹅湖》还要多。


马特·沃夫:我想,你们在展望未来的同时,也会回首过去吧。


马修·伯恩:是的,可以说新《天鹅湖》是一个先驱。如今我们为这个作品选角的时候,会听到许多男舞者说他们职业生涯最大的抱负就是演出这个作品,然而在最开始,要找齐14个男天鹅都相当困难,现在每次演员甄选都有上百个人参加。


最让我感觉到满意的是,新《天鹅湖》不仅仅是我们唯一成功的作品,它也不仅仅是一时的当红之作。我所感激的不仅仅是新《天鹅湖》这个作品,更多的是感谢从此给予我个人及团队关注和支持的媒体和观众。作为一个艺术家,我还能再期待什么呢?


我曾想象过多种版本的《天鹅湖》,觉得穿着芭蕾舞短裙跳《天鹅湖》只能表现出一种形态的天鹅:美丽的天鹅在水上滑行。我想知道,如果让男性舞者来演绎这部作品,让他们表现出天鹅具有侵略性、强健的一面,将会是什么样的。


我从没想过将这么大型的经典作品列入到创作的日程上。因为我正处理一部如此熟悉的作品,所以我觉得我要为现代观众带去一点更原汁原味,更具有自身特点的东西——音乐中的那份力量和野性不会体现在经典的作品当中。


柴可夫斯基是个纠结的人,部分是因为他是个同性恋,他成不了自己想做的人。这让我想到皇室里的人:他们被条条框框束缚着,得不到自我。在1990年代,我们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皇室丑闻。原版的《天鹅湖》故事讲了皇后想让儿子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,所以,我将这一段作为一个起始点,探索这位受到皇室规定束缚的王子的心路历程。


为了抓住天鹅的本质,我花了几个小时在公园和电影上看天鹅,以在编舞中重塑它们笨拙的步伐。阿尔弗雷德·希区柯克的电影《群鸟》对我的影响很大,尤其是那一幕——当英雄转身,一只鸟落在了攀爬架上,瞬间召集了一群凶恶的鸟。我把这种想法用到了宫殿的卧室场景当中。


许多人不能接受雄性天鹅这一概念。我设计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,而且潜在赞助商也因此拒绝提供资金。当时,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成员亚当·库伯冒着巨大的风险,同意饰演头鹅。


尽管我想加点搞怪有趣的成分在里面,这部剧也是部恶搞经典芭蕾的作品——我明白以前的版本很感人,大家认为这部剧让一群男人拉拉扯扯,会成为一个笑柄。很多人认为这部作品呈现的是同性恋故事,但这不是我真正的意图,王子和头鹅的关系是想表达一个受到束缚的年轻男子对爱的需求,而不是对性的渴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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